在安宁中,用手指和时间慢慢去磨一件作品的状态,是绝大部分法国手工艺人生活的真实写照。而他们在设计和用材上的自我挑战,也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的参考样本。
[ 手工艺人在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复杂性,其实从一个侧面深刻地反映着时代的变迁 ]
初次见到杨·雅陆(Yann Jallu)制作的家具,大多数人都不敢相信它们是纯手工打造的。比如,他用麦秆编织、镶嵌的CM边桌,纹路极其精密工整,完全可以媲美出自高科技生产线的产品,要骗过外行人的眼睛毫不费力。为了在这张小边桌的表面铺上麦秆纹路,手艺娴熟的雅陆必须一丝不苟地工作300个小时以上。他的另一件作品号角柜(Horn Cabinet)也是如此,其表面闪耀着的大理石光泽,很容易让人误会这仅仅是用普通石料黏合而成的储物柜。实际上,这种光泽的产生,来自雅陆所掌握的一系列打磨、加热、熨平以及镶嵌牛角角质的复杂工艺。制作一张号角柜至少需要80公斤水牛角,而把这些表面参差不平的角质平整、牢固、服帖地镶嵌到柜子表面,这背后,雅陆所花的时间和功夫可想而知。
作为法国传统手工的家具工艺传承人,雅陆对种种“误解”已经司空见惯了。“我们一直很安静地生活,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,和外界沟通的渠道比较有限。”或许,这也是为什么,很多人对欧洲手工艺人的印象还停留在油画和旧版画盛行的时代。然而,只要你稍稍走进这群手工艺人,仔细观察他们的作品,会猛然发现,法国纯手工家具一点也不古板,相反,它们的外表通常都具有前卫的“欺骗性”。
近日,设计概念机构Versatile落户上海外滩18号,其开幕展览《非常构造》从法国布列尼塔、勃艮第以及罗亚尔河流域搜罗了一批手工艺人和他们的家具作品。不止雅陆的作品,阿瑟塞斯-杰罗姆·卡乐迪(Aisthesis- Jerome Cordie)操刀的阿比盖尔(Abigael)边桌三件套,看上去和知名家具品牌罗奇堡轻快的设计风格颇为吻合,但其中蕴含着漆器和贴金箔的工艺。出自杰弗瑞·尼特(Geoffrey Nicolet)之手的飞行员写字台(Aviator Desk),造型与科幻电影中的飞行器如出一辙,但他用的是父亲手把手教他的技术——将黑檀木和混凝土细腻地混为一体。
这些来自法国的手工艺人,通过方寸作品,在古老和现代之间寻求平衡时所展现出的张力,让人忍不住窥探其中的秘密。
宁静小镇出大师
对于习惯以植物材料打造家什的东方人,以雅陆拿手的麦秆镶嵌工艺为样本解读,应该不难理解到手工家具的迷人之处。按照雅陆的解释,他家族所掌握的麦秆镶嵌工艺,起源于东方,从路易十五的时代开始逐渐在法国上层社会流行。
这种微型化技巧因为高度繁复,手工艺人必须从收割麦秆开始就全身心投入。“用来做镶嵌的麦秆不是普通的品种,它的麦秆长、麦节少,在法国本地只有极个别的农庄大批种植这种裸麦。”在雅陆的记忆中,儿时的他经常和父辈一起去田野亲手摘取麦秆。“只有用人工收割和筛选的方法,才能确保选出最理想的部分。”收割之后,他们需要付出更为辛苦的劳作。尽管,手工艺人总试图牢牢把控整个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,但是很多事情仍然无法控制。比如,经过筛选、上色、铺平、晾干的每一根麦秆,会因为本身的质地,以及当天温度和湿度微妙的不同,产生独一无二的浓淡色度。“我最常听到的父亲说的一句话,就是顺着麦秆走。”他们先用薄刀片将麦秆分开,拿着打磨光滑的动物骨骼将麦秆彻底熨平整,随后把整捆的麦秆切割成不同长度。这个过程不仅需要精准手势,也相当锻炼手工艺者的体力。随后,雅陆就要静下心来,仔细研究麦秆的颜色及走向后,在特制的方格纸上试着组合出编织麦秆的底图,然后像装订皮革书籍一样,小心翼翼地将拼好的麦秆图案黏合镶嵌到家具表面。
“我接受了父辈的衣钵,但是那种安静地能听见绣花针掉在地上的日子,曾经让我厌倦。”18年前,年轻叛逆的雅陆只身前往纽约,决意要在嘈杂的世界中开创一番天地,走出一条和父辈截然不同的道路。不过,当他在设计界展现家族传承的手工艺后,很多建筑师、室内设计师慕名而来找他合作,定制个性化的家具。就在这些合作中,雅陆逐渐意识到,他的家族所承载的这份特殊的职业,在缺少细节的现代生活中其实弥足珍贵。
七年之前,雅陆再度回到故乡法国西部的布列尼塔,像自己的父辈一样创办了一间不大的工厂。或者说,称为工作坊更为准确。“我曾经认为安静是谋杀灵感的毒药,而现在,这种在云上的日子,却是我创作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背景。”
其实,像雅陆这样在安宁中,用手指和时间慢慢去磨一件作品的状态,是绝大部分法国手工艺人生活的真实写照。一条缀满补丁的皮围裙、一间朴实的乡村手工作坊、一堆充满好奇心的孩子,平淡而宁静的日子中的点滴积累,成就了法国工匠代代相传的秘密手艺。
呵护古老的荣光
不过,雅陆的工作坊一年出产的作品不过数十件。这些手工艺人的经济状况,能否允许他们在宁静中钻研古老手工艺,并且为他们提供创新的机会?“这个大可不必担心,”Versatile市场总监西蒙娜·陈(Simone Chen)介绍,法国至今仍有近万名手工艺人,200多个传统领域的手工技艺,还拥有专门的教育体系和工程师文凭。“在很大程度上,这是国家行为保护的结果。”
事实上,法国的手工艺者也曾面临工业时代的严峻考验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法国有一部分独特的手工绝活,因为没有传人而寿终正寝。这些作坊里的特制工具或者被外国收藏家淘走,更多是被博物馆搜罗起来作为展品。而在不少法国人看来,这不啻为一种耻辱,比起这些冷冰冰的藏品,他们想要“活”的技艺。
19年前,法国手工艺有了转机。由于受日本“活国宝”政策的启发,法国政府创立了“手工艺行业理事会”,为手工艺传承设立了一套保护体制。他们将为数不多、手藏绝活的抄谱师、玻璃(1386,-19.00,-1.35%)彩绘师、镶嵌工艺师、大马士革钢艺刀具师命名为“工艺大师”。这些名副其实的大师,在享受国家荣誉和经济支持的同时,也必须认真接收入室弟子,在三年内将独门绝技手把手地传授给弟子。而像雅陆这样接收手工艺人的工作坊,则会经过严格认定后,被冠以现有“国家艺术遗产企业”的殊荣称号。这不是一个虚衔,而是意味着,这些工作坊出产的家具,都属于艺术级别的设计作品。
“这个称号是一块实打实的金字招牌,证明这类工作坊的作品通常都具有收藏价值以及升值的潜力。所以,它们不会进入大众卖场,而是走拍卖路线。”西蒙娜拿展览上另一件作品举例,这件由柯万迪-耶利米·洛佩兹(Kwantiq- Jeremie Lopez)设计的恩波纳克里斯塔(Ebenacrista)书桌,最近在巴黎雅典娜(Athenee)中心展出时,被一家知名的法国拍卖公司预估的价值超过六万欧元。西蒙娜说:“展览上其他的作品是新鲜出炉,还没来得及估价,但设计和做工水准都不在恩波纳克里斯塔之下。”
而另一方面,由于经济得到充足保障,这批手工艺人也有了创新和挑战自我的空间。雅陆的CM边桌不仅是麦秆镶嵌的炫技,也是他对极简主义风格的一次致敬。而杰弗瑞在制造飞行员写字台时,不仅参考了飞机的流线造型,还用树脂材料与混凝土和实木混搭,造就出霓虹灯一般的视觉效果,将虚与实、厚重与轻巧的对比发挥至极。恩波纳克里斯塔书桌的问世,则得益于柯万迪一度迷恋上奥迪车的线条。她在大秀自己炉火纯青的麂皮镶嵌工艺同时,还在书桌表面玩了一把碳纤维的高科技编结。
“维护古老手工艺的光荣与梦想,并非在与时代唱反调。”正如法国装饰艺术博物馆馆长贝特利斯·萨蒙(Beatrice Salmon)所说,手工艺人在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复杂性,其实从一个侧面深刻地反映着一个时代的变迁。“他们在设计和用材上的自我挑战,也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的参考样本。”